盲
午后兩點,剛從火鍋店出來,八月的天氣絲毫不比沸騰的紅湯火鍋差,刺眼的陽光瞬間閃暈我的眼睛。都市的街道不比鄉(xiāng)村,即使在烈日炙烤下,依舊是川流不息。此時的我,如失去拐杖的盲人,在斑馬線上走走停停,避讓著過往行人與車輛。
老天待我不薄,剛好抵達(dá)馬路對面的公交站就恰逢姍姍來遲的公交車。車上人不多,我隨便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。這是輛早該淘汰的老式公交車,沒有空調(diào),只能依靠車輛行進(jìn)時所帶來的一絲微風(fēng)讓車上悶熱的空氣得以緩解。不過,它發(fā)出的破銅爛鐵的咣咣咣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捻懧?,著實讓乘客們心煩意亂,甚至膽戰(zhàn)心驚。
“哇……”孩子的哭聲打破了車廂內(nèi)的沉悶。順著哭鬧聲看去,聲音是從前面靠窗的一個女人那里發(fā)出的。我看不清她的臉,只見她腳邊放著一個洗得雪的蛇皮袋。我猜她應(yīng)該是剛從鄉(xiāng)下來,因為,我看見蛇皮袋下端的破洞里冒出一個紅紅雞冠的雞頭。當(dāng)然,還有她那不屬于都市女人的大嗓門:“再哭哇,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!”她嚇唬著懷里的孩子。
哭鬧的孩子絲毫沒有被威脅后要保持安靜的跡象。我覺得應(yīng)該是他太小了,壓根聽不懂。他揮舞著肉肉的短小手臂,尖叫,嘶吼,像只發(fā)瘋的小野獸,他以傲人的肺活量配合著天氣的毒辣,摧毀著每個人的心理防線。
我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。畢竟,這種持續(xù)高分貝尖叫實在叫人難忍。女人對此似乎也毫無辦法,只得一邊用扇子給孩子驅(qū)散熱氣,一邊企圖用語言討好他。女人將窗戶拉得更開,風(fēng)灌進(jìn)來,消散了車廂的熱度。許是哭太久太累了,小野獸終于安靜下來。他兩只眼睛嘀溜溜轉(zhuǎn)著,好奇地看著窗外,吚吚呀呀地說著什么。我別開眼,將頭靠在車窗上,余光膘向窗外:樹還是那些樹,街還是那些街……有什么可看的?灰蒙蒙的、滿目的塵埃在心頭扎根宿營,像是積壓已久的火山。玻璃窗上也是在塵,下意識把頭移開窗戶,坐正了身體。有些不快地將窗戶全部打開,刻意將布滿灰塵的窗戶置于視線盲點。再看窗外,似乎有些不一樣了。
再看看那孩子,似乎也很開心了。很難想像在上一刻他還在大哭大鬧,此刻臉上的笑容與淚痕并存,有些滑稽,卻驀地讓我心頭一顫。順著他的視線,聽著他含義不明的咿呀聲,我似乎幡然醒悟:他……是害怕?害怕透過窗戶看到的按部就班的死寂?害怕沒有畫面感的陌生?害怕這種仿佛刻印的不真實?他不明白為什么,但他的天性告訴他:他不喜歡。他不懂得怎樣表達(dá),唯有哭鬧,控訴他的不滿、排斥、抗拒,直到后來車窗被打開,與窗外接觸的真實感令他安心。他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,感激地接受著他信仰的主賜予的一切。較之于我們的視覺盲點,他的每一次眨眼都是新生。
到站了,我下到站臺,簡易的站臺除了一塊銹跡斑斑的路線牌別無他物,亦如那輛車,沒有任何遮蔽物,如同被火焰灼身般暴露在烈日下。我快步走向不遠(yuǎn)處的屋檐,商店的玻璃門都關(guān)著:內(nèi)設(shè)空調(diào)。
驀然回頭,那輛車并沒走,還在等紅綠燈。孩子仍趴在車窗上,無畏地笑著,不時把小手伸出窗外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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